五毛请拿好

[叶黄]谈情说案 【第四案】(下)

【第四案】

 

法院向来是人少事多,每到月底、年底冲案的时候集体加班那叫一个热火朝天。简易程序的案子是一个法官搞定就不用说了,就连那些合议庭的案子,也基本是审判长来拿主意,其他两个法官主要是附议,如果没有原则上冲突的意见,还是以主审法官的意见出具判决书。现在周泽楷等三人要齐齐坐下来认真讨论的,显然这案子本来就是有一些争议。此外,由院长来指定有分量的三人来审判这点来看,这案子更是有一些影响力。

关榕飞原就职的IT公司,在国内虽不算是业内第一,也是前三的翘楚。大概这东西就是有聚集效应,这么一条短短的街上,密密麻麻聚集了一大批IT公司,光业内前十的IT公司就有五六家。关榕飞的跳槽看似动作大,落实到物理距离上,也就是从街头跳到街尾。这种类似的跳槽从不间断地在这条街上日日上演,只是恰巧这次跳的是个掌握着核心技术的人,被甩的公司是个巨头,而双方又偏偏闹上了法庭,便吸引了诸多眼球。

大家都在等着判决书出来。国内并不适用判例法,可是类似案子的判决书多少是有参考价值的。关榕飞这笔钱赔还是不赔,将成为以后一系列事件的参照。这条街上的公司以后怎么招人怎么挖角,公司里的技术核心人员怎么卖命怎么跳槽,都将受到这个案子的影响。往小了说,会影响到以后IT界人才的流动,往大了说,甚至会影响到国内IT界的发展。院长自然决不吝啬地给案子安排了周泽楷、江波涛、孙翔这么一个黄金阵容。

在开庭前周泽楷也把两人召集过一起碰了头,不到5分钟就散了会。因为这案子虽然争议大,可案子的证据白纸黑字,玩不出什么花样。原被告双方也没打什么埋伏,双方证据的重合率都超过了80%。除了当初的一纸合同,就没有什么其他可藏着掖着的。到了庭上,就靠双方律师如何巧舌如簧地让法官接受自己对证据的解读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官们聚在一起搞预判一点意思都没有。一切事情,还得庭上见分晓。

 

周泽楷端坐在高台上,神色如常。这个人惜字如金,如黄少天所料,这样的人让他当庭宣判,太不可能了。即便是有那个法律素养,也没有那个口头表达能力。法言法语,周泽楷向来不是靠说出来的,写在纸面上,一字千钧,同样让人振聋发聩。

唯一出人意料,或说出原告和孙翔意料的是,更有名气的叶修全程敬陪末座,未开金口。黄少天巧舌如簧,一气呵成地说得头头是道荡气回肠,简直是比坐在一边激动得都要起身挥拳的关榕飞还要入戏,话里面没有脏字却句句都直指对方黑心老板斑斑劣迹。

原告代理律师也许受到对手的冲击太大,就像整个木头人在自己的位置上,被复读机附体似的,一个劲地照着自己的代理词念,偶尔还窜了行,场景尴尬。这种大公司的法务哪里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此时如此不中用,可见上法庭有时候不仅要有理,装得很有理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也很有必要。

 

“怎么样?”从法庭出来,关榕飞那玻璃瓶底厚的镜片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到黄少天和对方律师表现的悬殊对比,他信心十足。

这就是所谓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了。法庭的辩论就像拳击场上的你来我往一样,虽然有时候看着某一方完全压制住了对方,却奈何不了对方偏偏就击中了几个有效得分点。黄少天是说得对方几乎哑口无言,可那落到纸面上也就是一份庭审记录罢了,双方还有书面代理词呢。到时对方书面上的哪一段话哪一句话击中了法官的红心,那自己的千言万语也就付之东流了。

所以,偶尔大言不惭的黄少天这时也收起了刚才在庭上飞扬跋扈的气概,谨慎道:“还要看法官怎么想怎么判。”

“是吗?我还挺有信心的。”一离开法庭,叶修立马就把烟给点上了。

关榕飞这种认死理的宅男,很容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黄少天连忙递了个眼色给叶修,便岔开话题,好言相劝关榕飞去吃饭了。

 

原告被告在庭上再怎么硝烟不断,此时也是听天由命等判决。而法官们,此时才是他们发力的关键时期。聚在会议室里,三人正在进行合议。

“这个案子怎么看呢?”虽然主审法官是周泽楷,可江波涛知道,以对方的性格,为了不让这场讨论夭折,在周泽楷完成介绍案情的主要任务后,他最好还是得主动点接过主导发言的工作。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孙翔言简意赅,像是胸有成竹,可分明眼神却有点飘忽不定。

“如果这案子是一眼就知道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的,就不会让庭长来当审判长,也不会把我们都找来了啊,”江波涛笑笑,“对了,杜明怎么还没来?我看他之前对这个案子特别上心,看来是有心想好好学学的。他现在人在哪呢?”

“休息吧。”周泽楷终于开口显示了自己的存在感。

听到这回答,江波涛倒是哑然失笑了。三人都清楚今天的状况,估计一通庭审下来,消耗最大的不是他们几个的脑力,而是杜明的腕力。

虽然有速记员,可有时候书记员也是会担当这样的角色,两者的法律素质有差异,在重要的案子上更是如此。只可惜,这场的关键不在于文字的整理而是在于文字的记录。黄少天那流利的连珠炮轰得杜明那叫一个欲哭无泪,等到敲完最后一个字节时,杜明觉得自己的手腕都不属于自己了。最后拿着那比平日庭审记录要多上一倍的纸给双方签名确认时,本着善待唐柔同事给唐柔留下侧面好印象的小心思,杜明也只好把满腹抱怨自我消化掉了。

“那我们是不是该等他一下?”江波涛示意,合议庭的合议笔录也是不可或缺的,现在看起来有些不符合程序了。三人的心思都放在案子上,一时都没意识到杜明的缺席。

“我在呢……”杜明有些有气无力,把三人都是惊了一下。平日里这么一个会活跃气氛的家伙,变成了另一个周泽楷,看来之前庭审确实是把他消耗得不浅。

孙翔不是个耐得住沉默的角色,在这个小插曲后发话了:“我和叶修过往大概有的那些过节,也没想瞒着两位。要说完全没有情感倾向,那是圣人的标准来要求我,太高估了。但要是说我会因为这情感倾向来做决定,那是没拿职业标准来要求我,也太小看我了。”孙翔是有一说一,并不拐弯,手里接着就展开了证据。

是的,证据,不是庭审记录,不是任何一方的代理词。江波涛早意料到,孙翔判案,都习惯形成较为独立的个人观点,而甚少从双方角度模拟后再得出结论,他只会想,如果是自己,会怎么想。

“这合同,我颠来倒去地看了,没有什么问题,都是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既然双方都承认这份合同,合同也是真实意思的表示,那么最应该的就是按合同来。法律是大家的法律,合同更是签订人双方更高位更私人的法律,是属于双方的法锁,”孙翔将合同翻到了关于离任后赔偿部分的约定,用手点着那些条款,“我认为被告关榕飞还是该按合同约定掏这笔钱。”

江波涛点了点头。点头不代表附议,只代表认同孙翔提出观点的行为。讨论的价值在于你来我往,摩擦辩论相互启发。所以他也要发言,并且故意要做些与之稍微相左的话,这样的碰撞能让他们更容易找到接近正义的结论。

“不过条款里约定的数目实在是有些……”江波涛用笔对上孙翔手指示意的地方,“不妨翻回去看看用人单位给的工资,我略微估算了一下,这个违约的数目似乎是比工资总数还要大几倍?”

放在以前,孙翔也许立马会咄咄逼人地跟进追问,现在却也会按捺住性子,等着江波涛没说出来的半截话。江波涛望了望孙翔,更看向周泽楷:“我的意思是,院长让我们三个审这个案子的深意大家都很清楚,这判决书出来的示范效应不言而喻。如果真的是按照这合同约定的来,先不说以后会有一小波这类型案子的高峰期,更重要的是更长远的未来。”听到这里,周泽楷也表示出了明显的兴趣,难得地侧了侧身,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类型的技术人才以后还愿意签这样的合同吗?他们不愿意,这些公司又会开发出什么样的格式合同呢?以后再开发出来的合同恐怕是更会有我们意向不到规避法律的条款。避免这样的蝴蝶效应,才是我们这份判决书的终极目标吧?”

江波涛这法官是有点意思,像法官又不像法官。很多法官,都喜欢司法独立的模式,简而言之,不愿意接受所谓的上级和领导的指示,案子的判决更愿意忠于自己的内心和纯粹的法律素养。江波涛却不这样,他愿意接收这样的指示,甚至会揣摩这样的指示。有些能接受他做法的人评价他“顾大局”,有一些误解的人抨击他狗腿。

孙翔初来乍到时也有过这么个时期,时间久了才琢磨出来其中不一样的味道。江波涛自白过:“就事论事就案论案解决个体问题不是难事,但我相信个体的正义也必然不会和整体的正义出现根本性的冲突。如果真的看起来这样了,那只能说是法官处理的水平还不够罢了。”他现在的发言,又一次带上了他“顾大局”的风格。又恰好地,与孙翔关于个体正义的观点,稍稍相左。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到了这个水平,所有的讨论并不需要实化为语言,两人的脑内已经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好一番沙盘推演和自我辩论。目光又重新集中到周泽楷身上,沉默仍在延续着。江波涛和孙翔都进入了瓶颈,无法说服对方,也无法动摇自我,此时第三方的观点就成了关键。

周泽楷金口难开,要两三个字就完成说理的任务,实在太过不科学。往常有过的经历是这家伙回去自力更生地把审理报告拿出来,然后合议庭共同讨论修改。江波涛以为这次也该是这样,却看到周泽楷手里已经拿着几张纸递了过来。

“这什么手速啊?”孙翔下意识地赞叹,头探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周泽楷的字迹,或者说不全是周泽楷的字迹。

“这不是被告方的代理词吗?”江波涛瞄了瞄,其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周泽楷用笔标注起来,或是直线或是波浪线,页边也有着他个人的注解。看着看着,江波涛的嘴角也弯了起来:“这个黄少天,他的代理词不用他本人的那种语速念出来,光这么看,还是挺让人信服的。”

听了这话,三人不自觉回想到上午庭审的一幕。江波涛顿了顿,道:“不过或许该说,正是被他的表现震撼到了一些,所以看他的代理词才更看得进去?”孙翔撇了撇嘴,没有出声否认。周泽楷倒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在法庭上高高在上的是握着审判权的法官,可此时此刻,聚光灯却完全打在黄少天一人身上。

“意思的真实表示与否不在于纸面字迹的真伪,不在于合同条款的疏密,而在于执笔者的心是否夹带着不敢落到纸面上的杂念,更在于这落到纸面上的一切,是否真的公平。这究竟是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的合家欢还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苦情戏?请各位法官一定要斟酌清楚。”

黄少天双手撑在身前,指节叩击着桌面上的合同,木头和关节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原告律师口口声声说着这条款当初订立是出于竞业禁止的目的,不断地强调我当事人应该为此付出必要的代价。请允许我不太客气地说,你把竞业禁止想得太粗鄙了,粗鄙地想当然,将它理解为了一座职场上的贞节牌坊。”

黄少天单臂一挥,大有挥斥方遒的气势:“可你知道吗,竞业禁止的前提是什么,前提是你在对对方提出你方的权利时也应当对等地承担你方的义务。在这一份合同,一份将赔偿金的计算方式列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合同上,我翻遍了每一个角落,用放大镜翻遍,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你方承担义务的条款。是有比正常市价更高的工资报酬吗?是有明码标价的保密费用?还是说我低估了你们,实际上某些条款暗含着会给我当事人让人眼红的股份分红?又或者说,就像是我看死的那样,你们只是在利用我当事人一颗安心钻研安分守己的心,心安理得地给他套上了这么一个不合理的枷锁,却把自己放任自流呢?”

原告律师对于这样的言语挑衅有些气愤,可这样的话远未到需要被法官警告的程度,只能按捺着自己坐在位置上抖着肩膀。黄少天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法庭上使用这样游离于主题内外的话来撩拨对方的情绪,只不过今天他的撩拨重点不在这里。

“各位法官们,请您们试想一下。您们今天端坐在此处,端坐在这样的高台上,这样的国徽下,穿着一丝不苟的法官制服,为世间主持正义,拿着……抱歉,我不是轻视,但我必须说,您们拿着相对于您们所做的高尚的工作而言相当微薄的薪酬,只是因为您们愿意为自己的信念而坚持。可如果有朝一日,您们不得不从这个位置离开,不得不依靠您们的法律素养去为自己谋另一条生路、捧另一碗饭吃。先不说法院这时候是否会突然冲出来要问您拿一笔赔偿金这种假设性的不道德行为……”话至此,黄少天别有深意地瞄了原告席一眼,又转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叶修,“比如我身边这位,也是从法官的位置走下来的。他就职的法院当然没有向他讨要这种假设性的赔偿费用,可光是回避制度里限定的年限也够他受的了。长达数年的回避制度,不得不说和原告要求的另一种赔偿措施——两年行业空白是异曲同工的。”

 “这个规定让这个昔日的十佳法官不得不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跑到人生地不熟他乡,在一个可谓是全新的领域从头来过。”黄少天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沉重,“‘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这话真是知易行难。能够重头再来,再来到这个份上,从法官换成律师的身份再次回到法庭这个空间上来,再次参与到这样有分量的案子上来,再次成为庭上的关注点……”

感受到叶修斜眼的目光,黄少天微微地岔开了一下:“当然,最后一个不提倡,毕竟是苦情戏的主角……所以说,被这样严苛的要求束缚着,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而做不到的大多数是不是就注定要被这些苛刻又不合理的要求赶到绝境上去?”黄少天再次看向审判席,“这种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我想只要各位稍微地自我代入一下……哦,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的。各位法官绝不会走到这样的一步,当然,也绝不会通过自我代入来判案。您们会有理性的思考方式。情感的倾向从来不会左右您们公正的判决。”

黄少天话虽然这么说,可对方律师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因为这样子的代入要完全不起效果,那也太把法官当神不当人看了。这种越界的话,一般是点到即止,可黄少天这么一溜子说下来,却完全没被打断提醒。不妙,不太妙。原告律师有些慌。周泽楷是寡言少语,可由得这一番表演演到黄少天自我谢幕,是为了保护庭审的流畅还是真听得入心忘了打断,太不好说了。

言简意赅的收尾后,黄少天言毕鞠了一躬,就像一个演员一样到位,就差向旁听席上的观众挥手致意了。

 

一顿饭吃下来,宅男关榕飞对黄少天的表现津津乐道。溢美之词把黄少天这个习惯接受表扬的人都说得不好意思了,一直在念叨“低调低调”。

等到送走了关榕飞,黄少天才不再压抑自己刚才好好隐藏的亢奋,凑到叶修的面前:“对方律师不给力啊!感受到我之前在庭上精彩的一辩了没有?”

“嗯,还不错。”叶修说。

“还不错?我告诉你,刚才那个时候,能做到让周泽楷都忘了打断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我应该是十个之一吧?”

“那当然。”

“那我就不理解你向我炫耀个什么劲了。”

“……”黄少天无语,乖乖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正要发动车子,手却被叶修按住了,“还没够?要打击我再低调点吗?”

“少天,”叶修的声音还是那样低沉,却剥离了刚才隐约的揶揄,“谢谢你。”

黄少天意外地震了震,紧接着果断一脚油门出去:“老叶,你这么深沉怪怪的,等会搞得我没法安全驾驶心里想多了可没法安全驾驶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赶紧把安全带扣好了,无论是额头招呼到前面挡风玻璃还是太阳穴招呼到旁边的遮光玻璃,只要是玻璃被你那硬脑袋撞坏了,我都不会客气直接拿发票找你报销的!”

叶修笑了笑,他知道这是黄少天特有的表达,所以他打定注意,还是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今晚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谢意好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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